大音希声 大象无形——曾宪九教授
那是在60年代后期的某一天,曾主任突然问我:胃溃疡可以内科治疗,为什么还要外科大夫做手术?我轻松作答外科和内科治疗的适应征不同。主任显然不在意这点。又问:当初,外科大夫为什么想用手术方法冶疗胃溃疡?答曰:外科大夫先把溃疡局部切除,复发了。之后发现胃底部产生大量胃酸,把胃底部切除,还是复发。发现幽门窦部很重要,也切了。主任说:所以,才有了今天的胃大部切除。还有迷走神经的问题,他补充一句。那年,幽门螺旋杆菌的作用还未被充分关注。我颇不知趣地打插:反正,外科总是把病人器官切掉这一块,切掉那一块,或者干脆全切了。对于我轻率的言论,主任没有恼火,我私下窃喜。在上海工作期间,我喜欢读Zimmermann的一本外科生理学。只读过两三个篇章,不求甚解,就记得这么一点点。
我不知道,主任对我这样知识肤浅、思维不严谨的年轻人会有什么看法。要知道,那段时期正在清理阶级队伍,根本不涉及晋升考核。我对主任毫无戒心。主任前一时期下乡务农,连户口都迁出北京。此时回到医院来了,不再去打扫厕所,但也不能进病房,不能上手术台,每天看门诊。我大概属于需要清理的对象。工作在急诊室,值夜班机会多。轮到需要自我批判,或者接受批判的日子,就回来看门诊。根据我的感觉,门诊有很多个半天,坐下来开会学习,或者批判。说来凑巧,主任和我,紧挨着坐在一排。交谈虽然不多,但比正常岁月,接触要多了许多。
有一天散会,在走廊上,主任忽然对我说:你把外科看得太悲观了。这像是接着上次的谈话。他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单印本,题目忘了,Dragsted写的。书很旧,纸页发黄。回家读了一遍。内容就是主任提过的问题,写作是问答式的。提出一个问题,写出思考、推理与分析的过程,从现象到机制。不是单纯的描述,而是探索可能的解释。
1947年我进入原震旦大学医学院,无论上哲学课,或者有几位教授讲课,都考究推理和分折的逻辑性。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总能把复杂的问题,说得简单,层次分明,条理清晰。法国人称之为拉丁精神,也就是笛卡儿哲学以及以逻辑为基础的方法论。Dragsted 不是法国人,科学家的哲学却有着共性。
那个岁月,泥菩萨过江,我没有想太多。某一天,我把书还给主任。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:外科大夫最早的老师是理发匠,只治皮肤表浅的毛病。后来,外科大夫给病人拔牙,锯大腿,不上麻醉。打开肚子,就不那么简单了,要肌肉放松,更要求无菌操作。打开胸,就更难了,会发生纵膈搏动、肺塌陷等问题。气管内插管,要想从气管把气送进肺里去,就琢磨了好长一阵子。休克是什么?是外来语的译音,是毒血症。毒是什么?打仗了,才知道先要补充血容量。外科大手术适应征扩大了。主任若有所思,断断续续地说着。从门诊出来,经过走廊,主任要回外科学系办公室去。他停顿了一下说:外科发展,靠生理学和病理生理学。外科大夫不是理发匠。我相信,主任这段话,搬到今天医大课堂上去讲,需要讲半天。那个时候,就这么一段时间。我记住了。当然,得天独厚,我是唯一的听众。
又有一天,主任突然问我:现在,外科发展的里程碑是什么?我愣住了。几年来,忙于写交代、批判自己、批判别人、写大字报不读书,何以奉告?主任似乎没有期待我的答复,轻声地说:静脉营养。但这句话触动了我:主任早已靠边,够倒霉的了,竟在思考当今外科发展的里程碑是什么。
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感到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似乎接近尾声。主任和我谈话开始比较放松。谈到当年为什么要建立外科代谢实验室。他不是寻找理由,为自己遭到批判而辩护。我发现他想得更远。解放后,国内拥有这等规模、这等水平的外科代谢实验室,很可能只此一家。上世纪五十年代,我有机会陪同比利时医学代表团,来到北京协和医院。外宾见到曾主任的外科实验室,深感意外:他们想做而没有做到。六十年代社教运动开始,权贵者发难,要解决温饱问题,研究外科代谢是奢侈。外科实验被迫叫停。到了文革,与人斗,其乐无穷。实验室成了外科批斗的会场。但是,曾主任没有停止思索:当今外科发展的里程碑是什么?这实在令我费解。
还是在门诊,开会间隙,他多次提醒我学习基础理论的重要性。没有系统的讲解,只是吹风式的谈话。水与电解质平衡,每个病人,每天治疗中,都会有问题。临床医师也可能似懂非懂。他说 :F.Moore (美国著名外科学家)能够把应对外科水与电解质紊乱问题,归纳成十条建议,条文简明,容易读懂,有矩可循,行之有效。这是一种学习方法,也是一种教学方法。曾主任徐徐说来,似乎不太经意。但言简意赅,点中要害。
文革风暴横扫竖扫之际,我何尝想到,在外科门诊那条长廊上(开会的地方),能有幸聆听曾宪九教授的教导,何况是面对面。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生活就是这么奇妙。在那峥嵘岁月和狂热的喧嚣中,主任甘心失落,却在冷静中反思,执着地筹划明天的构想。他的知识、远见、勇气和智慧,令我肃然起敬。
恶梦终于过去。邓小平复出。三中全会后,主任特别高兴。有次会议上,他说:这是解放以来搞科研最好的时候。外科代谢实验室恢复生机。主任重新回到阔别多年的外科病房,重新出现在追随他多年的弟子群体中。他常在中午做完手术后从老楼四层手术室下来,跨过一片广场,直上医大教学楼五层,看我做动物实验,或者兴冲冲地穿上手术衣,戴上手套,和我一起干。此时,主任年愈古稀,还没有吃午饭。但他好像什么都忘了,忘了文革中对他不公平的待遇,忘了诸多恩恩怨怨,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上下求索。
曾宪九教授十分重视外科基础理论的研究。没有外科基础研究,就不会有临床外带根本性的改革,而外科的实验研究又是基础医学和外科临床医学的桥粱。这是他的信念,并为之奋斗终身。
改革开放,拨乱反正。受批判的学术思想、被压抑的构思、才华与潜能,从这位学科带头人的头脑中释放了出来。1978年主任亲自领衔,在原有基础上,重新组建由多学科参加的研究组,主攻胰腺疾病的课题。蒋朱明继续主持外科营养代谢的研究工作。汪忠镐和管珩被派往美国,进修血管外科,以组建血管外科专业组。盛洪淼被派往德国攻读外科感染,以筹建外科感染实验室。陈德昌被派往法国,进修危重病医学专业,回院后建立ICU。还有其他课题等等。基本外科发展蓝图,初见端倪。
2002年,危重病医学和营养代谢两项课题,均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。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,曾主任的真知灼见和深谋远虑,外科团队的齐心协力,终于迎来明朗的春天。不幸,体检发现主任罹患肺癌。开胸手术见淋巴结转移。1985年,曾宪九教授离开了我们,享年71岁。
回溯往事,不胜感慨。1964年,我奉调到卫生部工作,赶京报到。风云多变,卫生部某项援外计划宣告取消。我从此转入北京协和医院基本外科,有幸师从曾宪九教授。这是我一生中莫大的机遇。我不是协和医学院毕业生,按通俗的说法,并非嫡系子弟,何况中途插班,中下天赋。曾主任并没有因此嫌弃我。当年我的缺点显而易见,主任却能发现我的优势所在,真是他独具慧眼之处。既使身遭厄运,他始终以执着的理想,影响着后来之辈,鼓励我逆境中求奋进。曾主任改变了我的后半辈子,我应该有感恩之心。
曾宪九教授没有留下豪言壮语,可供编篡诲人语录。他留下的照片亦不多。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这是他一生为人的最好写照。按我的理解,这就是协和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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